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雀衔樱

作者:杍伶字数:4903更新时间:2025-12-13 17:15:21
  时光如同鸭川之水,看似平静,却已悄然流过四季。自樱园那枝垂樱赠别,又是一轮寒暑更迭。藤堂朔弥踏足樱屋的频率,已稠密如檐下风铃的轻响,成了绫生活中最清晰可辨的节奏。
  春深,他带来一盆名贵的雾岛杜鹃,花苞如胭脂凝结。朝雾命绫照料。绫每日小心浇水,对着那紧闭的花苞,竟会像对着一个沉默的伙伴般低语:“你何时开呢?”
  朔弥某日来访,恰见花苞初绽,而绫正对着那抹艳色发呆,唇角无意识弯起。他驻足廊下,未惊扰她,只将一支新摘的棣棠花轻轻放在她窗台。嫩黄的花瓣在晨光里跳跃,像无声的问候。
  夏至,朔弥送来一柄精巧的苏杭缂丝团扇,薄如蝉翼,上绘莲塘清趣。绫爱不释手,却只在无人处轻摇。一次为他奉茶时,袖中不慎滑落扇子。
  朔弥俯身拾起,指尖拂过扇面清凉的丝绢,递还时只说:“暑气灼人,物尽其用便是。” 那日后,绫便不再藏着,摇动间清风伴着淡淡荷香,拂过茶案。
  秋浓时, 庭院枫叶似火。朔弥带来一匣京都老铺的栗鹿子。绫尝了一口,甜糯细腻,竟脱口而出:“比吉原的羊羹软些。” 话出口才觉失言,慌忙垂首。
  朔弥却只极淡地“嗯”了一声,仿佛未觉。隔日再来,他案几旁多了一盒未开封的栗鹿子,推至她常跪坐的一侧。
  寒风初起时,他送来一个捂手的铜雕袖炉,精巧玲珑,内里可添炭火。绫的手在冬日易生冻疮,这礼物体贴得让她心惊。
  她抱着袖炉,暖意从掌心蔓延至心口,第一次在送他离去时,于无人回廊尽头,对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动了动嘴唇:谢谢。
  四季的涓滴暖流,渐渐融化了绫心中最初的坚冰与警惕。朔弥的存在,不再仅仅是身份高贵、心思莫测的恩客或“浮木”。
  他是那个记得她畏寒的人,是那个会留下棣棠花的人,是那个带来外面世界清风与甜意的人。除了朝雾姐姐,他是这吉原深渊里,唯一让她感到一丝暖意与期待的光源。
  十七岁少女被压抑的纯真心性,如同石缝下的春草,在这份持续的、不带狎昵的关切中,悄然滋长。
  于是,当又一个春末的黄昏,朔弥的身影如期出现在樱屋的回廊时,绫的心境已与一年前截然不同。
  她正在自己的小隔间内,对着铜镜练习一支新学的筝曲指法。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她的心脏便不受控制地欢快跳动起来,如同檐下被风吹乱的雀跃风铃。
  她几乎是立刻放下拨片,对着镜中那个眼眸发亮的少女深吸一口气,努力压下过于外露的欣喜,却掩不住脚步的轻快。
  她拉开门,正欲像往常般行礼,目光却先一步落在他手中那个小巧的锦囊上。好奇战胜了刻板的礼仪。
  “大人今日带了什么?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,像初春枝头跃动的雀鸟。
  朔弥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期待,唇角似乎极轻微地松动了一下。他从锦囊中取出一样东西。
  那是一枚琉璃制成的樱花书签。花瓣薄如蝉翼,粉白渐变,花蕊处嵌着点点细碎的金箔。
  最奇妙的是,当绫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琉璃花瓣时,那原本清透的粉白色,竟在她指尖的温暖下,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般,缓缓晕染开更深的、娇嫩的绯红。
  “呀!”绫忍不住轻呼出声,眼睛瞬间亮如星辰。她小心翼翼地捏着书签的叶柄,看着那抹绯红在自己指腹的温热下逐渐加深、蔓延,仿佛一朵樱花正在掌心徐徐绽放。“它……它会变色!”
  她欣喜地抬头看向朔弥,眼眸弯成了月牙,脸上是纯粹的、不掺一丝杂质的欢欣。为了看得更真切,她甚至孩子气地将书签整个捂在双手掌心,屏住呼吸,感受着那琉璃在体温催化下逐渐变得温热,颜色也愈发娇艳。
  那份专注与新奇,让她彻底褪去了平日刻意维持的恭谨与早熟,露出了属于十七岁少女的天真烂漫。
  就在这时,她转身欲将书签对光细看,宽大的袖摆却不慎带翻了旁边案几上刚奉给朔弥、尚未动过的茶盏!
  “哐当!”
  青瓷茶盏跌落榻榻米,温热的茶汤泼洒开来,瞬间浸染了她的袖口和裙裾。
  “啊!”绫惊呼,慌忙后退,看着自己狼藉的衣袖和地上的碎片,小脸瞬间涨得通红,又是懊恼又是窘迫,“对、对不起!我太不小心了……”
  她手足无措,像个闯了祸的孩子,方才的欣喜荡然无存。
  朔弥的反应却出乎意料。他没有看那打翻的茶盏,目光落在她溅上茶渍、微微泛红的手背上。
  他站起身,动作自然地取过一方干净的帕子,没有递给绫,而是直接、极其轻柔地覆上她被茶汤濡湿的手背肌肤,吸去水渍。
  “无妨。”他的声音依旧平淡,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细致。微凉的帕子擦过她温热的手背皮肤,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。
  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丝帕,能感觉到她肌肤的细腻与微颤。“可有烫着?”他问,目光落在她泛红的手背。
  “没……没有,茶是温的。”绫的声音细如蚊蚋,心跳得厉害,不知是因为闯祸还是因为这过于亲近的触碰。他的指尖隔着帕子传来的力度和温度,让她一时忘了抽回手。
  朔弥仔细擦净她手上的茶渍,确认无碍,才收回手,目光落在她依旧窘迫的小脸上,破天荒地开了个极其生涩的玩笑:“这书签变红的速度,倒比你的脸红得快些。”
  他指了指她依旧被琉璃书签捂在掌心、已然变得绯红的花瓣,又瞥了一眼她红霞未褪的脸颊。
  “大人!”绫的脸更红了,像熟透的朱柿,慌忙将捂得温热的书签从掌心拿出。那琉璃樱花果然已变得通体粉红,娇艳欲滴。
  她又羞又窘,却忍不住将书签紧紧攥在手中,仿佛那是此刻唯一的依靠,宝贝似的护着。
  朔弥看着她的反应,眼中那点星芒似乎亮了些。他不再多言,只指了指那书签:“收好。琉璃虽美,却也最是易碎。” 语气平淡,却像一句无言的叮嘱。
  朝雾不知何时出现在回廊转角,正倚着门框,指尖夹着烟管。她冷眼看着廊下那一幕——少女羞红的脸,紧攥的绯红书签,男人难得温和的侧脸。
  她缓缓吐出一口烟,烟雾缭绕中,对着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,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,低语如刀:“琉璃再美,终究是易碎之物……”
  绫却未听见这声低语。她正低头,珍而重之地将那片已然变红的琉璃樱花书签,轻轻夹入枕边那卷翻旧的《万叶集》中。书页间,还残留着去年他赠的棣棠花褪色的痕迹。
  她将书贴在胸口,仿佛能听到自己尚未平息的心跳,与书页间那个小小的、温暖的春天一同律动。
  窗格上,她用小刀刻下的、记录他来访日期的划痕,在暮色中清晰可见。每一次脚步声近,都如同幼鸟听见归巢亲鸟的羽翼破空之声,让她只想把最新学会的那支筝曲,弹给他一个人听。
  而朔弥踏出樱屋大门时,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,却吹不散他心口那份奇异的暖意。她捧书签时眼中闪烁的星子,纯粹得如同长崎港未曾被商船油烟玷污的晨露。
  这念头让他心惊——他早已习惯在浊世中权衡算计,而那份不染尘埃的赤诚,竟成了他冰封心湖上最危险的暖流。
  他蓦然停步,回头望了一眼樱屋深处那点温暖的灯火,仿佛下了某种决心。下次来时,或许,可以教她认几个西洋字母?比如……那个代表开端与希望的“A”。
  朔弥再次踏足樱屋,是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。
  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土腥气和隐约的梅子青涩味,廊下的风铃喑哑无声。
  绫正跪坐在窗边,就着天光凝视《万叶集》书页间那枚已恢复粉白、冰凉剔透的琉璃花签,指尖无意识地虚抚过花瓣的轮廓,仿佛那样就能再次唤醒它的绯红。
  他的脚步声比雨声先抵达。绫抬起头,看见他收拢了那把墨竹折伞,伞尖滴落的水珠在缘侧的木地板上晕开深色的圆点。他的吴服下摆微湿,带着室外清冽的潮气。
  没有寒暄,他径直走入室内,目光在她膝头的《万叶集》上停留一瞬,随即落在一旁的空置案几上。
  “今日无事,教你些东西。”他语气平淡,如同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从怀中取出一张质地迥异的纸张——并非和纸的柔韧,而是更挺括、带着细微纹路的西洋纸。纸上用墨笔画着几个奇特的符号。
  绫的心轻轻一跳,放下书,依言跪坐到他指明的案几对面。距离比平日奉茶时近了许多,她能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被雨水浸润后愈发清晰的冷冽松香,混合着墨锭的清气。
  他用指尖点着纸上第一个符号,那是一个尖锐如屋顶的倒“V”字。
  “ア(A)。”他吐出一个简短而陌生的音节,声线低沉,在这雨日的静謐室内显得格外清晰。
  绫微微睁大眼睛,目光在那奇特的符号和他开合的薄唇间游移。她努力模仿那个发音,舌尖却有些笨拙:“ア……?”
  音调有些怪异,不像他那般利落。
  朔弥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。他伸出手——并非笔或扇,而是修长的食指,直接在那张西洋纸上,将这个“A”字,缓缓地、工整地重描了一遍。动作沉稳,指节分明。
  “再看。”, 他说。
  绫屏住呼吸,专注地看着那指尖的移动轨迹,仿佛要将每一笔的起落转折都刻入脑海。
  然后,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食指,悬在纸上,犹豫地、依样画葫芦地,在空中虚虚地摹画那个符号。动作生涩,如同幼童初次握笔。
  “笔顺。”他忽然开口,手指虚点她落笔的想象起点,“从这里,向下,再向上。要有力道。”
  他的指导简洁而精准,不带任何情绪,却让绫的脸颊微微发热。
  她定了定神,重新开始,依照他指的笔顺,更加认真地用指尖在空气中练习。小巧的眉头微微蹙起,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虚无的笔画上。
  雨声淅沥,衬得室内愈发安静。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,以及她指尖划过空气时几不可闻的微响。
  当她终于鼓起勇气,抬头望向他,眼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询时,发现他正看着她的手。
  不是看空中虚拟的符号,而是看着她悬停的、微微颤抖的指尖。他的目光深沉,像是在评估一件瓷器的胚土,或是一幅待完成的画作。
  “尚可。”他最终评价道,语气依旧平淡,却让绫莫名地松了一口气,甚至涌起一丝微小的雀跃。
  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她忍不住轻声问,好奇地看着纸上那排奇形怪状的符号。
  “音。”他答道,“组合起来,可以拼出所有的词,包括你的名字。”
  他的目光抬起,落在她脸上,“绫姬……第一个音,便是ア。”
  绫的心跳骤然失序。她看着纸上那个尖锐的“A”,又看向他深不见底的眼眸,忽然觉得这个陌生的符号,仿佛与他、与自己都产生了某种隐秘的联系。
  他不再多言,将那张写有字母的西洋纸推至她面前。
  “闲暇时,可自行摹写。”
  这时,一滴从伞尖滞留的水珠,终于承受不住重量,从他搁在案几边的袖口滑落,“嗒”的一声,恰好滴在纸张边缘,将那个“A”字微微晕染开一小片。
  绫几乎是下意识地,立刻用自己宽大的袖口去按压吸吮那水渍,动作急切,仿佛弄脏的是什么绝世珍宝。柔软的绢丝面料轻轻覆上他的手背,一触即分。
  两人俱是一顿。
  袖口柔软的触感和她突如其来的靠近,让朔弥的目光从纸张移到她近在咫尺的脸上。她能感觉到他视线的重量,以及那一瞬间,他周身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紧绷感。
  绫慌忙收回手,指尖蜷缩进袖中,仿佛被那短暂的触碰烫到。垂下的睫毛剧烈颤抖,心跳如擂鼓。她嗅到了,方才那一瞬间,除了雨水的清冷,更清晰地是他袖间传来的、独属于他的气息。
  “对、对不起……”她声如蚊蚋,脸颊滚烫。
  朔弥沉默了片刻,收回目光,看向那张被水渍晕染的纸,淡淡道:“无妨。西洋纸……不惧水。”
  过了一会,他起身告辞。如同来时一样突然。
  绫跪坐在原地,怔怔地看着案几上那张晕染开的西洋纸,看着那个变得有些模糊的“A”字,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触碰他微凉手背的触感,鼻尖也萦绕着那清冽的松香与墨香。
  她缓缓地、极其小心地,将那张纸抚平,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。
  窗外,雨不知何时停了。一缕微光穿透云层,落在湿润的庭院青苔上,反射出细碎的光点。
  绫拿起笔,蘸了墨,却悬在纸上良久。
  最终,她没有摹写那些字母,而是在纸的空白角落,极其生涩地、一遍又一遍地,写下了一个墨迹浓重的“ア”。
  每一笔,都落得郑重其事。
  仿佛写下的不是一个陌生的异域符号,而是某个刚刚破土而出、无法言说的心事的注脚。
  那个被水晕开的、最初的“A”,静静地躺在纸端,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,漾开的涟漪,久久未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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